孟康与郭表离去的个把时辰后,那些暂时被看押着的伤退将士,也被放任自归去了。
且人人脸上都带着感激之情。
那是因为夏侯惠转去洛阳典农部、看见郭表送来的巨资后,便让人送来两车钱粮分赐给他们补贴家用。
当然了,这些钱粮不是白拿的。
作为被夏侯惠一手擢拔起来的左骏伯,身长八尺的雄壮粗犷外表下,还藏着一颗玲珑心,在将钱粮分发给伤退将士手中的时候,不乏怒其不争的告戒之言。
如斥他们这些都是在中军呆过的人,怎么连最基本的是非都拎不清。天子都下诏令清查士家了,洛阳权贵世家都忙不迭退还田亩,你们为何这么蠢,竟被奸人诓来滋事呢
不知道天子节杖之下,无罪之人犹可杀吗
不知道在魏国军律当中对聚众滋事者,素来秉持着宁可杀错也不放过的吗
也就是你们命好!
遇上了念及袍泽之情、善待卒伍的中护军!
换做旁人来处置,你们的头颅现今都被挂在庄园外墙上了!
最后,不久前中军将士传唱‘夏侯皆夏侯,夏侯非夏侯’之言,你们就没听过吗不知道什么意思吗你们怎么敢相信某个别有用心之人,前来阻挠天子诏令的推行呢被砍了都是白死的,晓得不
骂骂咧咧的告诫,却是让那些伤退将士们都听明白了:夏侯献与夏侯惠结怨了,遂为了寻到刁难夏侯惠的理由,所以设局让他们来送死!
可想而知,他们这些人归去后,会给夏侯献的名声带来什么。
毕竟伤退后犹能居住在洛阳的将士,哪能没有些亲近的袍泽或亲朋好友呢
不过,夏侯惠并没有指望他们能闹出多大舆论来。
那些告诫的话语,其实都是左骏伯的自作主张、顺势为之。
要让夏侯献自从无法在军中立足,夏侯惠是将希望寄托在左骏伯麾下的那五百士卒。在役的士卒不乏与其他营或部有交际,也更能影响中军各级将率。
“唉!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但愿我等日后伤退之后,莫有今日之事。”
目视着那些伤退将士离去的背影,左骏伯摇头叹息,冲着麾下士卒们悠悠的感慨了句。
这句话才是夏侯惠私下的嘱咐。
也是唯一的。
在事实当前,想撩拨起士卒们的情绪共鸣,一句话足以。
自秦汉以降,征战本来就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身为底层士卒的他们,已然习惯了也接受了自己犹如蝼蚁的命运。
但在战场上拼过命流过血,为上位者搏得功绩伤退回来后,还要被上位者当作棋子拿去送死,这点他们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
予取予求也得有个底线吧
别人对你的压榨都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你会愿意在这样的人麾下效命吗
呵
至于,夏侯惠让观津侯郭表付出的代价,只是让他将矛头对准夏侯献的幕僚而非本人嘛
初衷并没有孟康想的那么复杂。
他是真的,只是想因势利导将那幕僚弄死,剪除夏侯献的羽翼而已。
在庙堂中边缘化的孟康,对天子曹叡的性情不了解,但夏侯惠可太了解了。
天子曹叡其人,你可以说他骄奢淫逸、率性而为,但不能说他对“自己人”不好、对魏室社稷的延续方面不上心。
如魏国出现宗室大将凋零、谯沛督率青黄不接的情况后,曹叡出于对社稷延续的担忧,便稍微对近枝宗室的约束放松了些。
往昔,源于早年魏夺嫡的关系,文帝曹丕对近枝宗室异常苛刻。
分封诸王公皆是寄地,空有其名而无其实;且规定诸侯游猎不得过三十里,又设防辅监国等官员监视着,犹如监视囚犯,让这些大王公侯过得比寻常布衣还惨。
但曹叡即位后,源于曹植的上疏与杨阜的劝谏,遂改封诸侯王以郡为国、改变了诸侯王不得进京的规定。如曹植、曹衮与曹彪等都曾经入京朝拜,燕王曹宇更是被留在洛阳参与了朝政之事。
这些举措,也算是绸缪以宗室为藩篱了。
苛刻对待的近枝宗室犹迎来了改善,素来被重用的远枝宗室,曹叡待之就更友善了。
夏侯惠本人就是很好的例子。
先前数次犯颜直谏、当面顶撞等等,曹叡都怜其才、思其他日可成社稷砥柱,很大度的既往不咎;所以,现今夏侯献的小动作即使被郭表抖出来了,曹叡也不会深究的。
再者,夏侯献也不蠢。
作为先前伴驾了十数年的、最受器重的谯沛子弟,他对曹叡的性情也很了解,想消弭这次事端、获得曹叡的谅解,他只需要叩阙入宫涕泪请罪与悔过,就能让曹叡念起多年情谊了。
故而,夏侯惠此番只击副车,实属出于无奈,而非不愿所求更甚。
事情的进展,也大抵如夏侯惠所料。
唯有的区别是夏侯献还没有来得及前去叩阙,就被天子曹叡遣人召入宫了。
气极的曹叡,一刻都不想等了。
却说,随着郭表与孟康携资财来充公、小庄园的纠纷落下帷幕后,对曹叡性情同样很了解的校事史二,没有如往日那般让手下将注事录送进宫,而是亲自归去了一趟。
事情关乎到两夏侯了嘛
史二一个都惹不起,且天子曹叡也肯定要当面问他细节的。
那天面君的小半个时辰里,是史二有生以来最难熬最惶恐的时光。
不仅第一次亲眼目睹了天子曹叡情绪失控,怒不可遏的将几案踢下御阶,垒满案头的各种上疏奏表胡乱撒了一地;也是第一次担忧,在场的自己会不会在下一刻,就被天子给灭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