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长后走到棋局对面,正襟危坐,沉声道:“首辅张巨鹿大兴科举,为寒门子弟打开龙门,且门下永徽公卿出现了殷茂春、赵右龄之流,不但是能臣,而且在张巨鹿的庇护下,得以在庙堂上顺风顺水浸淫官场多年,越发熟稔帝王心思和朝堂规矩。既知道如何明哲保身,又知晓如何养望蓄势的同时赚取青史留名。这等臣子,比起春秋之中那些君要臣死臣情愿赴死的骨鲠‘忠臣’,不一样了。即便君要臣死,臣可以不死,心底也不愿轻生。以后不断涌现的寒士重臣,既然出身市井,几十年积攒的家底丢了便丢了,在某些时刻,不似根深蒂固的门阀子弟,要更富有舍得一身剁的气概。张巨鹿是永徽之春的缔造者,更是满朝寒士穿紫黄的始作俑者,这是一死。”
黄龙士抓起一捧白米饭塞入嘴中,缓缓笑道:“远远不够。”
“太子赵篆要登基,不出意外,会是一位太平盛世皇帝,身无军功,但是朝堂上若是文有张巨鹿、武有顾剑棠,新帝赵篆便极难服众。当今天子对首辅大人不断下出‘试应手’,晋兰亭的弹劾,大将军杨慎杏对蓟州忠烈韩家的旧事重提,破格提拔柴郡王的女婿陈望,召齐阳龙进京,重新启用中书省、门下省用以抗衡尚书省,诸多手段,一直在步步紧逼首辅。张巨鹿看似从头到尾都是选择步步后退,自行裁撤张庐势力,接连舍弃赵右龄、殷茂春和白虢,仅留下公认最无宰辅器格的王雄贵,甚至在张庐最后一根栋梁的户部尚书王雄贵被贬为广陵道经略使离开京城后,张巨鹿依然没有出声。”
范长后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但是,但是只要张巨鹿不死,哪怕自己‘引咎’辞官,这位文官领袖丢了官后返乡隐居山林,那么本来就是用作抗衡张巨鹿作为过渡的大祭酒齐阳龙,就会很尴尬。而且张巨鹿是几岁,齐阳龙又是几岁到时候天下格局一有风吹草动,不在庙堂而在江湖的张巨鹿,反而会有机会成为众望所归的救世之人。今时今日张巨鹿和齐阳龙的悬殊待遇,以及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届时恰好就要颠倒过来。皇帝陛下岂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岂会留给太子一个烂摊子若是仅有此论,没有我先前所说的张巨鹿第一死,还可以作为君王驾驭臣子的制衡术,可是既然将来是一个没有大战事的王朝,加上朝中越来越人才济济,皇帝的祥符之春,比起张巨鹿的永徽之春并不差,赵家留你张巨鹿有何用!”
黄龙士点点头,“张巨鹿这二十年,是雪中送炭,不能杀。以后就只能做些锦上添的勾当,尾大不掉,确实可以早点杀。这也算是一死。两死了,你继续说。”
范长后显然胸有成竹,打好了早有定论的满腹草稿,没有什么停滞思索,娓娓道来:“先前两死,是当今天子要考虑的身后事,此时凉莽大战和平定广陵则是迫在眉睫的眼前事。张巨鹿生前四面树敌,其中三面死敌分别是皇室勋贵、门阀文臣、地方武将。这三者一直对首辅大人憋着口滔天恶气。皇室宗亲这二十年过着过街老鼠一般的苦日子,当初原本以为离阳赵室先帝一统天下,他们都是功臣,又是赵姓人,理所当然可以与皇帝共享江山,不料被徐骁和张巨鹿两个人一文一武就分走了全部功劳,如何能忍有张巨鹿这颗拦路石站在庙堂一日,那些世族身份的臣子如何有出人头地的一天张巨鹿越是大公无私,这群人为家族谋取利益就越难下手。当时张巨鹿要大刀阔斧治理胥吏、盐政和漕运三事,磕磕碰碰,工部老尚书不惜冒着惹怒首辅大人也要替人出头从中作梗。老尚书为谁出头自然是为这一大帮家族盘踞地方的文臣。文武之争是历朝历代的惯例,张巨鹿可以凭借手腕摆平党政气焰,但是用广陵靖难的阳谋,借机不断削藩和抑武,阎震春,杨慎杏,几大藩王,都成为实力折损的棋子,那些手握兵权的武将亦是不能忍的。皇帝杀恶人张巨鹿,为三方势力出一口恶气,可谓一箭双雕,事后由新天子来安抚众人,便可算一举三得了。”
黄龙士脸色平静道:“这也是一死。不过有件事你没有点透。这一死的必死之处在于,张巨鹿在权势巅峰时若是被罢官,那么张巨鹿积怨已久的三个死敌胸中那口恶气,也算吐出大半。气易出而难聚,以后他们再想跟这位碧眼儿争斗,也就很难再有不死不休的决心了。抱着这种心态跟碧眼儿斗,就算新皇帝给他们撑腰,肯定还是会被张巨鹿随手弄垮青党一样分而治之。”
范长后正色肃然道:“徒儿受教!”
黄龙士伸手去抓所剩无几的萝卜,瞥了眼这位赢得棋坛佛子名号的徒弟,问道:“这就没了那比你在襄樊城的那个小师弟可要差了太多。”
范长后微笑道:“张巨鹿不结党自断羽翼也就罢了,还故意跟最大臂助的坦坦翁分道扬镳,彻底沦为孤家寡人。若非如此,那些无知士子哪里有胆子在张巨鹿门口投掷罪状书,来沽名钓誉这幅景象,跟当年是个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就得骂上一骂人屠徐骁,如出一辙啊。若是桓温坚定站在首辅身侧,别说他们这帮一腔热血的读书人,就是晋三郎也没这份气魄。少了桓温的张巨鹿,又是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