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伸手去拿,只是静静问道:“伦敦大学?”
“是的。”亚瑟语气平稳:“伦敦大学管理委员会正在物色新一任教务长,也决定组建新的物理实验室。委员会里的教授们一致认为您是领导伦敦大学物理实验室的不二人选,而我作为十五分钟前刚刚上任的新任教务长,有义务也有私心,亲自来试试看,能不能请的动您。”
法拉第闻言,终于叹了口气。他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表现出欣喜。
“亚瑟,我不是没考虑过去伦敦大学讲课。那里也确实是个值得骄傲的地方。你知道我赞成它的理念,开放、平等、无宗派、无门第。但是我也清楚,如果要接受这个职位,就意味着我要花费大量时间去做我并不擅长的事。审批课程、整理预算、撰写章程、参与管理,甚至要对着一屋子还没摸过电池的学生讲解什么是电磁力。”
亚瑟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听着。
法拉第继续说道:“我不是不愿意为教育做事。但我已经不再年轻,实验需要时间、需要手稳、也需要清明的脑子。我怕我同时兼顾研究与行政,会耽误两边。对你、对学校、对我自己,都是百害而无一利。”
亚瑟当然知道法拉第的难处,而且他也相当体恤这位平易近人的电磁学鼻祖。
“您用不着解释这么多,您的贡献所有人都看在眼里。一般来说,像您这样的研究者完全没必要一直坚持主持皇家学会的周五晚间讲座,更没必要在圣诞节这种阖家团圆的日子去给孩子们办一场免费的圣诞讲座,普及自然哲学知识。若非您惠及大众的理念与我们相同,伦敦大学也不会在不列颠的诸多学者中唯独希望您来做我们的实验室主任,先后数次想要邀您出山。我今天来请您,并不是想让您为难,更多的也是想要向您表达尊重。毕竟如果我直接跳过您去选择其他人,这要是让学生们和教授们知道了,肯定就要埋怨我办事不力了。”
亚瑟嘴上说着不为难法拉第,但是他这以退为进的话术一出口,以法拉第的温柔性格反倒开不了拒绝的口了。
法拉第轻轻一笑,摇了摇头:“你这人啊,总能让人下不了狠心拒绝。”
他终于将那封信拿起,在掌中略略掂了掂,却并未拆开。他望着桌上的电极和盐桥,缓缓说道:“你说得对,我讲圣诞讲座,不是为了皇家学会的面子,也不是为了自己的荣誉。我不收费,是因为我始终相信:真正的科学,是不该向孩子们收门票的。他们带着好奇心而来,我们理应带着真理而去。也许伦敦大学真的是目前最接近这个理想的地方,但是……”
亚瑟笑呵呵的接道:“您不必这么为难,我绝没有想要强迫您的意思,但是即便您不愿意离开皇家学会,如果您愿意把每年的圣诞讲座搬到伦敦大学刚刚建成的大礼堂举行,我们一定表示欢迎。那里绝对比格雷山姆学院的演讲厅宽敞,并且我向您保证,我们不会收取哪怕一便士的门票钱和场地费。”
法拉第听到“圣诞讲座搬去伦敦大学”的提议时,原本正低头把玩信封的手忽地一顿,那双总是在计算导线长度和电压电流的眼睛抬了起来,他盯着亚瑟看了好几秒,像是要确认这位新教务长并不是在拿传统开玩笑。
“你是说,让我把圣诞讲座,从皇家学会搬到伦敦大学去讲?”
“如果您愿意的话。”亚瑟的脸上满是人畜无害的笑容:“皇家学会固然历史悠久,但圣诞讲座真正的意义,并不在于它是在哪条街的哪间屋子里讲的,而在于谁在讲、讲给谁听、讲的是什么。只要您在,哪怕是伦敦桥下,孩子们也会跑去听的。”
法拉第眨了眨眼:“你们真的能不收门票?我记得,你们学校的预算不是一直吃紧吗?”
“一个学费只收31镑6先令的学校,预算吃紧是必然的。但是为了教育,我们就算把教学特许状放在银行抵押了也要顶上去。”亚瑟正色道:“您如果愿意来办讲座,哪怕让我自掏腰包为孩子们准备茶点也没问题。当然,别太奢华,免得他们以为这是哪位贵族夫人在请客呢。”
法拉第终于笑出了声。他缓缓放下手中的信封,眼中泛起了一股他1825年在圣诞讲座上讲第一堂“光与色”时才有的那种光亮:“这倒是……很久没人这样和我谈圣诞讲座了。你说得对,只要讲的是科学,在哪讲又有什么关系?”
他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灰尘,像是在给自己的决定做个仪式:“那就试一试吧,今年圣诞,我去伦敦大学讲。”
亚瑟半开玩笑道:“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前排占个位子了?我当年可是连实验室的高凳都不敢多坐一会儿。”
“你现在可是教务长,坐第一排不稀奇。而且以你现在的水平,顶替我主持圣诞讲座都没问题。”法拉第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语气一转:“不过如果你真的想让实验室活跃起来,不止是一个圣诞讲座那么简单。”
他转身走到墙角书架旁,从一叠装订粗糙的实验记录册中抽出一本,翻开几页,像是在确认什么,随即若无其事地说道:“如果你找的是实验室主任,我这儿倒正好有个合适的人选。”
亚瑟本以为能让法拉第答应把圣诞讲座搬到伦敦大学已经是莫大的胜利了,谁知道这位完美科学家竟然还有买一送一的服务。
他赶忙发问道:“谁?”
法拉第头也不抬,像是随口一说:“查尔斯·惠斯通。”
“惠斯通?”亚瑟愣了一下,旋即表情变得古怪了起来:“您是认真的?我倒不是有意贬低查尔斯的水平,但是您也知道,那家伙上了讲台连话都说不利索,小腿肚子直抽筋。”
“不。”法拉第摇了摇头,神情认真起来:“如果是选一个演说家,他确实不是个合格的人选,但是我选的是实验室的骨架。查尔斯也许不擅长讲演,但他理解电,理解仪器,理解如何将抽象的理论变成能落在木桌上的火花。他性格孤僻,不争不抢,但你给他一间屋子、一份预算、几个学生,他就能用半年时间把那屋子变成伦敦最先进的电学实验室。”
亚瑟的神色慢慢变得郑重,他不是不信法拉第的判断,只是习惯性地多想两步,尤其当这个名字关系到伦敦大学未来几年的发展。
法拉第看到亚瑟还在迟疑,于是又补了一句:“亚瑟,我得提醒你,手快有手慢无,你知道国王学院最近刚刚设立了实验物理学教授的职务吗?”
“国王学院?”亚瑟听到这所学校的名字,心中立马警觉了起来。
虽然伦敦大学的学生向来都是把母校与剑桥和牛津相提并论的,但是从现实层面来说,与伦敦大学几乎同时建校并且同样地处伦敦的国王学院才是他们的最大对手。
因为伦敦大学和国王学院一样,都是政治色彩非常浓厚的学校。
伦敦大学的创始人布鲁厄姆勋爵、达拉莫伯爵等人皆为辉格党激进派代表,而国王学院则是托利党专门为了应对伦敦大学这所激进自由派大学而设立的。
就像埃尔德经常说的那样:“国王学院?哦,那只是威灵顿公爵写的一篇脚注,为了驳斥我们这些伦敦大学的正文。”
相较于成立之初步履维艰的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在刚刚成立时便得到了国王乔治四世的大力支持,由时任首相威灵顿公爵牵头组建,托利党大佬罗伯特·皮尔爵士、纽卡斯尔公爵等人都先后向学校捐赠过大笔资金。
1829年国王学院刚刚成立时,便在学校章程中规定:学生必须宣誓遵守国教的《三十九条信纲》,而这样的章程自然等于把非国教徒拒之门外。
而伦敦大学自1826年创校起就强调“非宗派教育”,公开宣称:不管你信什么神、出身何地、有没有爵位,只要你愿意读书,伦敦大学就给你一张课桌。
正因如此,两所学校长期互看不顺眼。
两所学校的学生只要见了面,重则动手,轻则骂战。
而且这两所学校甚至还有着自己的势力范围。
比如说,霍尔本的羔羊酒馆长期处于伦敦大学的控制之下,在这里,穿着祭袍的奴才、国王的走狗和古典腔调的道貌岸然者一概不得入内。
而斯特兰德大街的圣殿骑士酒馆则是国王学院的大本营,在这里,无神论者、犹太佬以及将拉丁文倒背如流的革命党统统滚出去。
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便亚瑟觉得惠斯通未必是领导伦敦大学物理实验室的最佳人选,但是这不代表他愿意看见自己的朋友掉进国王学院这座粪坑里。
亚瑟冷笑一声:“伦敦大学讲水的沸腾是科学,而国王学院讲水沸腾是神迹。他们还用得着请查尔斯当教授吗?那所学校的学生读完《约伯记》就能拿文凭,现在请查尔斯过去,难道不是破坏他们的教学体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