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不认识你,但听说你演过这部戏,都高看你一眼。
如果说《红楼梦》《西游记》是时间验证出来的经典,那《定风一号》就是被人预定的经典。
这一次,龙岩往电影里塞了不少自己的“关系户”。
都是跟龙岩有着长期合作关系的演员们。
当然,能塞进《定风一号》的“关系户”,跟那煤老板们送进来的关系户不一样。
至少从这些名字上,陆严河是挑不出问题来的,都是好演员,有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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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个剧组,全都是知名演员,其实也不是那么好的一件事,尤其是对剧组人员来说。
就算一个演员把自己的姿态摆得再低,再亲和,比如陆严河,实际上,对普通工作人员来说,他们彼此之间仍然是有壁垒的。
大家不可能因为陆严河好说话,就把陆严河的戏份挪到早晚去拍,中间让他干等几个小时。
大家也不可能因为温生明是一个很好打交道的大咖,就对他的事情敷衍了事。
他们的存在,就意味着剧组的工作量。他们这样的知名演员越多,剧组的工作量就越大。
随便举一个例子,剧组安排用车的情况就更多。
人家知名演员过来演戏,哪怕就几场戏,该配的待遇还是要配。你不可能让人家坐班车,跟一帮工作人员到点上车,一起来片场。
对陆严河来说,往往拍一部戏等于就是又要认识很多新的人。
做他这一行,圈子其实往往闭塞——
明明认识的是新的人,但又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兜兜转转,就在这个圈子里面打转。
不过,陆严河相对好一点。
他的身份多,认识不同圈子的人也多。
只是作为一个当红明星,认识的人再多,其实也无法拥有一个正常的生活式社交。
这几年,或者是,几乎是从大学毕业以后,他就再也没有交到过真正交心的朋友了。
这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还好,他有一帮高中同学,有李治百和颜良,还有陈梓妍。
他身边并不缺真朋友。
这是最值得庆幸的。
但问题也出在这里——
陆严河不知道是自己受这个角色的影响,对每一个人都下意识地提起了提防和戒备,还是他本身的性格发生了改变,渐渐地对认识新的人失去了兴趣和热情。
面对一个新剧组,要认识新的人,陆严河现阶段有点提不起兴致来。
意兴阑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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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剧本会一共是四天时间。
除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陆严河努力调动自己的情绪,跟每个人还算是热情地认识了,打个招呼,在那之后,他感觉自己的情绪就像是绑了一个铅块一样,不由控制地拽着他往下沉。
苗月作为编剧,也参与了读剧本会。
明明是他的大学同学,他的话也变少了,休息的时候,他基本上就是自己一个人坐着,也不看剧本,看看手机,戴上耳机听听音乐。
大家似乎也都挺默契的,没有一个人打扰他。
来跟他打招呼的人,往往也都是读剧本会开始之前,或者结束之后,除此之外,漫长的过程之中,陆严河几乎就完全陷在一个人的状态中。
很快他自己也意识到了,他应该是受到这个角色的影响了。
这个角色,本身就是一个“独行”的人,因为要监视副站长,更是“孤僻”起来。
他对这个剧本和角色了解得越多,越深,他就越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
情报站这个地方,看似就是一个上班的单位,可在这里工作的人,谁也不知道一层皮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岗位才知道的秘密,工作纪律要求不得透露,为了避嫌,互相之间往往也极少来往,或者有来往,但要避人耳目。
明面上,客客气气,实际上,互相防备。
当一个人在完全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的环境里待着的时候,是会变成另一个人的。
或者说,会失去很多“人的东西”。
例如外放的情绪,比如愉悦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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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早上,陆严河洗脸的时候,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因为镜子里的他,眼神完全改变了,一丁点少年的英气都没有了,反而像死水一样沉。
怎么会这样
不应该这样吧
他演的不是一个“老狐狸”啊,他是个年轻人啊,他只是演了一个比较孤僻、独来独往、性格内敛的年轻人啊,怎么会是这种“阅尽千帆、波澜不惊”的眼神
陆严河捧起冷水,泼自己脸上,又搓了搓自己的脸。
一阵醍醐灌顶般的清冽传遍全身。
不能任由自己继续沉浸在之前的情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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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一号》这部谍战片,跟《窃听风暴》在很大程度上有异曲同工之妙。
电影的最后,是陆严河这个最终找到证据、把温生明抓捕枪毙、获得升职的“反派”,却因为整个监视过程所经历的事情,带给他内心的摇摆,最终背叛了情报站,选择去做一个正直的人,走正确的路。
但这部电影跟《窃听风暴》不一样的地方在于,片尾,最后揭露了“定风一号”这个监视行动的真相:温生明的“间谍”身份,其实是站长捏造的,是为了把温生明搞下台的政治斗争。
所有关于温生明“地下党”的证据,其实都是站长的捏造和诬陷。
这是一场根本不涉及真正“地下党”的“情报站内斗”。
站长捏造和诬陷的材料是假的,但它带给陆严河的刺激、震撼和觉醒,却是真的,它一个年轻人从“内斗”中获得了精神的觉醒和救赎,选择踏上正确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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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因为进步而觉醒,也因为觉醒而进步。”苗月说,“本质上来说,《定风一号》是一个主旋律,但我希望它能讲出一些过去谍战片没有讲到过的东西,所以,改了好几次,最终改成了现在这一稿。”
陆严河明白。
常规的谍战片,尤其是主旋律谍战片,一定是一堆反派里,有一个潜伏的正义者,然后,邪不压正。
《定风一号》则是在这个基础上,用“政治斗争”的引子去虚构了一个“正义者”的形象,但这个虚构的“正义者”形象,其存在的本身,却将一个一开始麻木、只想保全自身的人,渐渐塑造成了一个“正义者”。
某种程度上,它故事的本质,讲的是一个人从黑夜里看到了一束伪装成太阳的光,它跟着那束光,却真的走向了太阳的故事。
“伪装”本身的讽刺与“追光”本身的纯粹,形成鲜明的反差,让讽刺更有反讽意味,让纯粹也更显得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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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太清楚你要什么了,你只是在反复地掩饰你要什么,这不是一个未觉醒者的眼神。”
陆严河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道。
“你小心翼翼,甚至唯唯诺诺,你给你塑造了一个生人勿进的表象,就是为了跟情报站的这些人保持距离。”
“你并不是已经经历了很多的事,心中有杀伐果断,你心中充满彷徨、不安,你不是不知道国破山河在,你只是把自己装进了一个套子里,自己蒙蔽双眼,不去看那些苦与难,不去见那些山河,你身上没有袈裟,你只求自保于世。”
“你监视副站长,按时向站长汇报副站长的动态,从站长的口中,你也知道了副站长为什么有那么多奇怪的举动,但是,慢慢的,随着你对副站长的了解越多,你内心深处开始出现一丝摇摆你开始思考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
汪彪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因为他最近这两天,开始听到陆严河一个人自言自语。
不是一次两次,也不是一小会儿,而是一遍又一遍,像是在催眠自己一样。
陆严河从来没有这样去准备过一个角色。
汪彪不得不赶紧把这个情况跟陈梓妍说了。
陈梓妍也第一时间来了剧组,她别的什么也没说,只说是来看看。
陆严河也什么都没说,我行我素,并没有隐瞒什么。
然后,陈梓妍就发现,陆严河竟然开始有意识地改变自己走路的姿势了。
陆严河走路的姿势,变得不那么帅气了。
他给自己准备了一副眼镜,时不时地戴一会儿。
刘毕戈问他,是想要在电影里戴眼镜吗
陆严河摇头,他说,“我只是想要改造一下我自己的个人习惯。”
戴眼镜的人和不戴眼镜的人,眼神其实是有细微的差别的。
陆严河现在是一个非常有镜头感、有明星范儿的人,他的眼神永远有光、有力量,哪怕演一个眼神无光的人,也一样有电影感。
他试图去消除自己身上的电影感,去“泯然众人”。
这一刻,他特别感谢《定风一号》给他们预留了半个月的准备时间,读剧本,上历史课,听剧组请来的人讲当时的社会背景,习俗。
陆严河有充分的时间,一边从形体上改造自己,一边从理解上去琢磨表演。
他甚至一天只有回到酒店以后,会看一会儿手机,回一下消息,其他时间,都把手机放到了汪彪那里。
一点一点的,陆严河的改变,肉眼可见,几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背有点稍驼,走路有点微微往一侧倾,看人时眼睛倾斜的角度、微表情,都有了细微的变化。
刘毕戈对温生明说:“温老师,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愿意在一开始就跟他讨论人物具体的塑造。”
温生明:“你觉得他现在这样的改变,不会稍显刻意吗观众都太熟悉他了,熟悉到他很多的反应,其实已经有95%的自然,可是在观众眼中,因为跟以前不一样,所以只剩下70%。”
在他人都惊叹于陆严河对自己的改造时,温生明却是不满意的。
他始终觉得,一个演员,要完全从外形和个人习惯上变成另一个人,是不现实的,尤其是一个巨星,一个所有人都认识的演员,这一定让人出戏。
刘毕戈却笑着说:“温老师,你可以相信我,你说的这些,他一定想到了,他从来不是一个感性派的演员,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他改造过程中的一个环节。”
温生明:“方向就走错了。”
“也许不是方向错了,而是殊途同归。”刘毕戈轻声说。
温生明抱着怀疑继续观望。
然后,到了开机的那一天。
开机第一场戏,不是重头戏,而是一个大调度的过程戏。
是电影中一组全景式呈现情报站的镜头。
这组镜头里是不需要站长和副站长露面的。
但是,温生明还是来到了现场。
他不仅仅是来看的,还是来给演员们搭戏的。
——副站长在他的办公室坐着。
陆严河走了过来。
他的背不驼了,走路也不倾斜了,鼻梁上没有眼镜,乍一看上去,他又变回了原来那个陆严河。
但是,再多看两眼,他的背虽然不驼了,走路也倾斜了,但是,他走路的节奏、双臂摆动的幅度,却还是发生了变化,他的步子落得不是那么坚定有力。
第一眼,他是陆严河。
第二眼,他不是那个陆严河。
周围人都看得出陆严河又不一样了,只是这一次他们很难说清楚,陆严河到底怎么不一样了。
他们只能看出来,陆严河的变化发生在细微之处,让他的身体语言呈现出一种尽量正常、却又隐约看得出一点“装正常”的拘谨。
温生明却明白了过来。
陆严河先让自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哪怕他太有名,太被观众熟悉,所以那完全是一种不可能自然化之于骨的强行模仿。然后,他又全部抛弃,回到了他陆严河的身体里,可是,这个时候,已经有一些东西“残留”在他身上。
陆严河要的就是这点“残留”,因为是“残留”,反而成了“不应该自然的自然”。
而这一点“残留”,也让他与观众之间,变成了一种观众第一眼觉得他就是陆严河,但第二眼,就以观众“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了”的感受为原点,去建立了这个角色与陆严河这个人的差别。
角色就呈现出了“观众可以代入和相信的非陆严河”状态。
——陆严河不是一个感性派演员。
——殊途同归。
温生明恍然的同时,意识到,刘毕戈说对了。
这也让温生明这一刻感到不知所措。
一个演员,这么年轻的演员,不仅仅是有能力用理性和感性来构建一个角色,还有余力,去客观地思考这个角色与他陆严河这个演员本身的互动关系和呈现效果了吗
在这之前,陆严河再有天赋,再被吹得天乱坠,再在电影里有多么出色的表现,对温生明而言:
——你是影帝我评出来的影帝多了去了。
对温生明而言,他的高度已经站在了“演员要演好一个角色不难,要对演员这个职业有真正的认知才难”。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对陆严河产生了一点“可以论道”的“平视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