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酒毕恭毕敬的行礼,从怀中掏出一本书,正要开口。
“打住。”
江迟暮缩在塌里,声音沙哑,“别用什么陛下的称呼恶心我。”
林知酒叹了口气,“陛——你的嗓子好些了吗?这些日子外面闹得厉害,好在他留下的人镇得住场子,你真的不露个面?”
江迟暮低咳了几声,“无事。”
他的嗓子已经坏了很久了,或许是因为胸口受伤时牵扯到嗓子,或许是那日被炭烟熏坏了,可明明其他伤都能愈合,偏偏一个嗓子却一直好不了,就算太医院联诊数次,都无能为力。
懂得人都说这是心病。
他又往毯子里缩了缩,面色苍白,下巴尖尖,这个冬天,他瘦了很多,还很畏寒,一向红润温热的身体,一直是僵着的。
林知酒忍不住劝道:“人既已走——”
一杯温酒骤然摔下来,江迟暮面色森寒,“住口!”
林知酒心中一惊,跪下来,“是臣失言。”
塌上安静了很久,才有疲倦沙哑的声音响起,“我命你找的东西呢?”
林知酒将书送上去,面色纠结,“这秘册虽在禁宫中存了许久,可从未有人证实,更别说,漠北大雪封山,罕无人迹,那昆仑虚不过是一家之言……”
“这便不必尚书大人关心了。”
江迟暮淡淡开口,他慢吞吞垂下眼翻着书册,书册年代已久,字迹模糊难辨,他看的眼睛疼,用力把书扫下桌子。
“你这官看起来当得挺闲啊?楚年教好了?银子数明白了?”他上下打量了几眼林知酒,语气有点阴阳怪气。
林知酒已经习惯了江迟暮这种语气,自长安王不在后,江迟暮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像一个随时能扎伤人的刺猬,无人的时候便缩在床上,但凡见到人一定会以不欢而散告终,就连长安王为他留下的一干亲信,都常常被砸着赶出大门。
林知酒暗暗叹气,语气却很老实,“不闲,我只会种田,不会算账……至于太子,他很聪明,先生教的都学得很快,臣只能教他些民生杂事。”
江迟暮冷冷打量他一眼,碧眸在昏暗的室内幽深暗绿,更像一条蛇了。
“既然学的快,就把课再加一倍,早些学完,让那群老头烦他去。”
林知酒有些无奈,“太子殿下勤勉,已经是通宵达旦了……”
江迟暮蒙上被子转过身,这意思便是不想听了,林知酒只得住口,小心翼翼走出去关上房门。
一说起这件事,江迟暮就想笑。
楚宁安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说服了一堆从文到武的老头扶他上位,还把林知酒搞到了户部尚书的位子上。
更可怕的是从内到外居然都安安分分认了他这个皇帝。
虽然这只是表面上,大多人都牟足了劲儿鼓动楚年跟他反目,早些让国家回归正统,可这也足够让江迟暮笑出声了。
“赫……哈哈哈哈……哈……”
断断续续的笑声从屋内传来,守在门口的侍女们面色惊慌,一身冷汗,却不敢进门看望。
“楚宁安……哈哈哈哈……”
江迟暮一边狂笑,一边抹掉眼角的泪,“你个……疯子……疯子啊!”
他笑完了,便举起床上的书翻起来。
因为碧玉奴,宁朝祖上痴迷玄学的皇帝数不胜数,虽然近几朝这些东西都被赶尽杀绝,不过宫内还留着些秘册。
江迟暮从许多日前,便接连不断的让林知酒从宫内带出来给他看,可惜,很多东西从现代人的视角看,全是漏洞。
不过这些足够了。
他翻着书,困了便将书扔开,醒了再继续看。
其间林知酒又来了许多次,还有许多头发胡子花白的大臣,还有顾长林,他都没有理,时间匆匆过去,日夜几乎分辨不出。
直到某日,团圆推开门,刺眼的光线骤然射入,门外有鸟声啾啾,春风习习。
已经……入春了吗?
江迟暮捂住眼睛,习惯黑暗的瞳孔骤然缩紧,在暗处发出幽绿的光线。
其他人都不自觉打了个冷颤,唯有团圆面色如常。
“大人,今日是皇后册谥礼与升祔礼,祭告天地、太庙,林尚书请您前去观礼。”
江迟暮愣了愣,咳了几声,轻轻开口,过去这么久,他的嗓子更坏了,“什么皇后?”
他怎么不知道楚宁安还给他安排了女人?
团圆声音滞涩,“您曾拟策将楚氏追赠为长宁皇后。”
“楚氏?”
江迟暮忽而大笑出声,吓坏了屋内一众人。
他一边笑,一遍捂着肚子,“去,我要去……”
“这么大的乐子,楚氏……哈哈哈楚氏……”
有人捧着一件缟素上来,“陛下,按礼制要着素服。”
江迟暮推开衣服,一边笑一边叫团圆,“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能穿的这么没意思……哈哈哈哈……去!把之前成婚那件衣服拿来。”
册谥礼按礼制要祭告天地、太庙、社稷,礼部捧宝册,楚年穿着一身素服,恭恭敬敬恭捧神牌,只是站在不得下去当场给圣祖谢罪。
一片缟素中却忽然走来一个鲜红的人影,赤脚散发,长发拖地,眸子碧绿如蛇。
众人愣了愣,先是下跪行礼,然后便面面相觑,“今日是先皇后的册谥礼,陛下这衣服?”
丞相脸色难看的责问林知酒,“我命人瞒住他,你……”
可现在显然不是追责的时候,他强作镇定,“陛下,今日是册谥礼,这身衣服不合礼制……”
江迟暮没理他,走到神牌前,还将摆在桌上的神牌拿在手上。
红木雕成的神牌上刻着一个不知名讳的长宁皇后,江迟暮越笑越大声,“哈哈哈哈……你真是骗子啊,楚宁安。”
丞相见势不对,已安排人清场,只是许多人依旧听见了这个名字,脸上神色空白片刻。
“长宁皇后?你知道这个名字多好笑吗?”
他笑的眼睛发红,“你不怕你爹娘气的半夜来找你?……哦,你已经不在了,哈哈哈……所以你要折磨我?”
他一把将神牌砸在地上,脸上似哭似笑,“楚宁安!你真残忍啊……”
大门被重重合上,淹没了沙哑的笑声。
“后来呢?”蹲在地上的小孩迫不及待的问道。
“后来?”
老态龙钟的林知酒坐在田埂上,浑浊的眼神看向远方,“后来爷爷也不知道,不知道啦……”
他转而说起另一件事。
“阿九,你有见过一个人……一个哑道士……”
“哑道士?他是谁啊?”
林知酒慢慢闭上眼,“他是……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孩子呆呆道:“这么厉害的道士,我怎么从未听过?”
“他啊……穿着一身红衣,带着一块木牌,去了世间最冷最远的地方,所以你才没听过他。”
孩子瞪圆眼睛,“最冷的地方……是哪里呀?他去干什么?”
林知酒闭上眼。
“最冷的地方啊……在很北很北的地方,在最高最高的山上,那地方有个地方叫昆仑虚,里面有长生不老的仙人,能超脱轮回,沟通天地,他要见仙人。”
小孩子哇了一声,满目震撼,“真的吗?世界上真的有仙人吗?”
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苍老又迟缓。
“不知道……爷爷也不知道啊……”
小孩子此时才发现他的油灯枯竭之相,一下子哭起来,“爷爷,你怎么了?爷爷……爷爷!”
老人闭着眼,继续低声道:“阿九,你有没有见过哑道士?”
小孩子哭的说不出话。
老人身躯瘫软,可枯槁的手却死死抓着孩子的胳膊,声音焦急,“阿九,你有没有见过哑道士?”
孩子大哭,“我没见过啊。”
“你去见他,你去见他……”老人用最后一口气挣扎着开口。
“如果见到了,一定要告诉爷爷,答应爷爷……答应爷爷……”
孩子哭着点头。
匆匆赶来的一众家丁跪了一地,哭声传遍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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